于丹:端午 手工记忆中国心
http://www.readhb.com 日期:2015年06月18日17:19 来源:时代华语
节日也是一种节奏,它名正言顺地告诉我们,这个日子可以给生命一些留白。我喜欢我们这个农耕民族那些接地气的仪式感,进入到那些仪式,就必定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情绪可以被唤醒。中国人过节这件事,无关于薪水,无关于职称,只关乎对生命温暖的安顿,让你脱下职业装以后,还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所谓节日,就是一种传承,从奶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自己,自己传给子孙,世代相传。那一点能够触摸到的生命温暖,无论走到天涯海角,童年时留在血液中的记忆都会刻骨铭心。每到端午,我总会想起姥姥家的大院子里包粽子的情景。大枣树下面,姥姥端出一盆泡好的江米,舅妈和姨妈端来发好的粽叶。我和小表妹捧着红色、蓝色、绿色的线绳,看着大人把粽叶紧紧地围成一个漂亮的三角,在里面灌江米,压上几个红枣,或者放上一勺豆沙,然后,我们会争着递上不同颜色的线绳,标记着哪个是素白的,哪个是咸肉的,哪个是红枣的。
那时虽然不富裕,但是谁家都不会关起门来吃独食。姥姥包的粽子从第一锅出来,我跟表妹就会挨家挨户去送,我们会走过5号院的钟姥姥家,会走过7号院的王奶奶家,还会去后胡同给贺奶奶家也送上一份。回来后,还要送同一个院子里的邻居阿姨。那个年代,我们去送粽子、送饺子,街里街坊都不会让小孩子空着手回来,或者是抓一把花生、瓜子,或者是给一个小花楞棒,总之是有礼有还。
我有时候想,为什么人在贫瘠的时代都懂得辞让,一点点礼物都能带来欢喜?今天的人们虽然也会送各种高级的粽子大礼盒,但为什么就没有曾经那种分享的喜悦,那种水银泻地一样亮晶晶的感恩呢?
在这个速食的时代,我真的怀念我们从前的手工能力。中国人的手工记忆,是缓慢、从容的时代里最可贵的依靠。小的时候,所有人家的妈妈都会给孩子织毛衣,所有人家的爸爸都会换灯泡、修水管、修自行车。过生日、过年时,妈妈总会别出心裁地给孩子穿一件跟别人不重样的衣裳。我记得有一年,妈妈就用简单的红白条纹布,给我做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坎袖,上身的条纹是直的,拼出来一个鸡心领,下面的裙子是水波纹斜条的,转起来裙摆很大很大。我高高兴兴地穿着去上学,却发现周围同龄的小姑娘也穿着差不多样式的裙子。回家后就跟妈妈说,我的这条裙子跟别人的也差不多。
那天夜里,我入睡之后,妈妈熬夜用同样的布料,在我的裙子上接出了两个飞着荷叶边的小袖子,大裙摆下加了两层宽宽的荷叶边。第二天早上,我就穿着新裙子上学了,傍晚放学时,我手摸心口,才发现妈妈还用最后剩下的那一点点布料,给我的鸡心领底下缀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那个时候的孩子,多么为妈妈的手艺骄傲啊!
每到端午,我都会怀念姥姥包的粽子,怀念妈妈亲手给我做的衣裳,我的记忆眷恋着那个时代,这记忆里面还漾着淡淡的草药香。
过去的端午节,除了吃粽子、赛龙舟,还要在门后面挂菖蒲、蒿草、艾叶、薰苍术、白芷,以此来驱邪祛病;把白娘子喝得现了原形的雄黄酒也是少不了的;小孩子手腕上都系着五彩红绳,跟着妈妈去姥姥家过节。所有所有这一切,这飘着艾草香的节日,真的是一个有味道的记忆。
中医认为,小孩子有头疼脑热时尽量不打点滴、不吃西药,用一些老偏方就能解决。在我女儿很小的时候,一位老中医告诉我,孩子发个小烧,有点小咳嗽、小感冒,用不着上医院,拿两枚鸡蛋,用大片的生姜和一把艾叶煮得透透的。鸡蛋壳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表面有大量细微的气孔,可以充分吸收生姜和艾草的热性。用两个煮熟的鸡蛋在孩子的小肚子上左转九圈,右转九圈;再在孩子的后背上,上滚九次,下滚九次;如此往复,直到鸡蛋变得温热了,再装在孩子的两只小袜子里,让她用小脚心踩着,把凉气拔出来。早上一次,下午一次,大概到第二天早晨,就能完全好利索了。倚仗着这个老偏方,我的孩子从小就很少去医院。而她从小就会磕磕绊绊地说:“该滚蛋了!该滚蛋了!”当她一不小心,装着鸡蛋的小袜子从小脚丫上滑下来时,大人就会逗她:“哟,你下了两个蛋呐!”这个记忆,她长大了以后,家人还常常拿出来说笑。这就是带着艾草味的一种记忆。
关于菖蒲的药用价值,我原来不大了解,直到我生孩子之后坐月子,才有了切身的体会。那时是六七月份,按老人的说法,坐月子期间,即使天气再热,都不能洗头,不能吹风。我的一个博士生是东北人,她的老家产菖蒲叶,在我生完孩子的第二天,还住在医院,她就拿来了一大可乐瓶子浓浓的菖蒲水。她说,你用这个洗头,包你什么毛病都落不下。这是她爸爸专门采的菖蒲叶,让她带到北京,我生孩子那天,她在家里煮啊熬啊,灌了这满满一大瓶子,就是为了让我不受罪。我从生孩子后第三天就开始洗头,后来果然没有落下任何毛玻我并不了解其中的药理,但这里面有一种中国式的情谊和信任。菖蒲叶是她爸爸亲自采的,菖蒲水是她自己熬的,我凭什么不信任呢?相信,是一种力量;亲情,是一种加持。中国人有自己的方式去表达、去治疗、去传承。
遗憾的是,今天这个时代,我们越来越相信外在的东西,越来越忽略内在的规律;我们越来越相信事后的补救,越来越忽略事先的保养;我们越来越不遵循四时,不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因为有了电,所以可以熬夜;因为有冷气和暖风,所以忽略了春夏秋冬的变化;一旦生病,可以吃药,甚至可以开刀……文明,有的时候让我们狂妄到可以不那么在乎自己的生命本来是确乎有规则和规律的。幸亏我们还有节日,能让我们触摸到传统中的那点温暖和芬芳。
端午节还是一个纪念屈原的节日,而我与屈原有着深深的缘分。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一个生长于北方的孩子,从小就对楚文化有着一种强烈的神往。我甚至觉得“发乎情,止乎理”、“中正平和”的大汉民族,幸亏在文明的童年时期有过楚文化。如果说中原文化重理性,重思辨,规整严谨,一切不偏不倚;那么,楚文化就是一种哀乐无极、信巫好祀、纵横天上人间的传统。它的汪洋恣肆、率性任情,拯救了“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先秦,留下了铺天盖地的神话。如果我们的文明在童年时期不曾有过这样的烂漫与蓬勃,不曾有过这样放肆的生命和没有修剪过的自然,我们该多么遗憾呢?
我从写硕士论文就开始一路追寻着屈原和楚文化。诚如郭沫若先生说过的,屈原的悲剧是他所坚持的理想与不可能实现理想的现实之间的冲突。屈原本性上是一个恣肆、浪漫的诗人,但在文化价值认同上,他却是一个现实的儒家践道者。他轰轰烈烈的生死抉择,让他站在中国历史的源头,成为第一个在青史镌刻上名字的游吟诗人。中原文化从来不崇尚如此慷慨激烈的殉道,屈原的殉国其实是殉志,殉他自己的那一颗心,这让他成为千古不朽、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李白有诗云:“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直到今天,我最爱的仍然是屈原的《九歌》,如果说《离骚》《九章》是诗化的简章,那么《九歌》就是一道华丽的风景。楚文化激烈、蓬勃的生命力在《九歌》中体现得漓淋尽致,东皇太一的辉煌照耀过尘世,东君乘着他的骏马光耀人间,云中君舒卷蹁跹,何伯掀起他的风浪,湘君与湘夫人在“洞庭波兮木叶下”深情守望,而大司命与少司命以他们的威严掌管着人间的生死,又以那样的温柔“竦长剑兮拥幼艾”,保护着幼小生灵的欢乐。所有这一切跌荡而下,直至《山鬼》中妖娆的山鬼出场,“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恍然回眸的那一瞬间,诗人怦然心动,难道这就是人神之间电光石火的爱慕吗?在《国殇》中,“操吴戈兮被犀甲”,那些曾经手执吴戈、身穿犀牛铠甲的楚国将士,战死沙场后,“魂魄毅兮为鬼雄”,即使做鬼也是鬼中的豪杰。天上人间,从神到仙,从鬼到灵,怎么能够想象,这样的蓬勃能集于一段辉煌篇章?
如今的端午,当我们划起龙舟、念起屈原时,我们缅怀他的浪漫,缅怀他的真诚,缅怀那种天上人间的想象中留下的缄默微笑。他用自己的体温,灌溉着后世的文明。读懂了屈原,某种意义上就拿到了一把打开中国知识分子心结的钥匙。作为一个乐生而不崇尚死亡的民族,主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一定有比生命更崇高的理由。屈原、王国维、老舍,三个人选择了同样赴死的方式,那就是终结于清净的水流。上善若水,如同屈原当年说“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他们心甘情愿殉祭了自己内心的操守。读懂这样三个生命的远去,就懂得了两千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永生。
老子有言:“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在这样的节日里,沿着沅湘之水偏流而下的屈子魂魄,今天依旧恣情飞扬。如果没有对生命的思索,这样的端午节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我们诵读的诗章不能在心里激荡起深沉的反响,不能让我们的血液和泪水真正地奔涌起来,那么,焦虑的生活依旧缠绕着心灵不能舒展时,传统就只是一种远离了生活的文明化石。
中国的这些传统节日,不仅仅是一个假期,还是一种唤醒,因为这些仪式,更因为我们内心的那点在乎,我们愿意静穆下来,闭上眼睛,听见远古时空中这个日子里的所有回响。
以上内容摘自《人间有味是清欢》 ▎于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