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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猪:劈柴少年路遥

文/ 瘦猪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正在热播,贴一篇旧文凑热闹)

“劈柴少年”,土啊,哗哗地,像掉渣饼。一想到路遥,我眼前浮现的不是那张在烟雾中的胖脸,而是炊烟升起的时候,农家院,一个孱弱的少年挥动着斧头,最后的夕阳穿过他身后很远处的林子,落在他年轻的眸子里。

昨天我在读书群里随便说了一嘴,11月17日是路遥的祭日,有个小朋友惊讶,她以为路遥还活着。我想,要是路遥还活着,即使比不上老乡贾平凹有钱,最起码也不会因为钱经常给他弟弟打电话了。妈的,总有些好作家要遭受钱财之困。几年前,他的妻女还因路遥作品的著作权打官司。不管谁输谁赢,对路遥也是种伤害吧。路遥生前婚姻并不幸福,可以说路遥的一生都不幸福,他的写作就是“炼狱”,他采取了一种近似疯狂自虐的写作方式。但路遥又是极其幸福的,他用文字诠释了自己。路遥绝不是文学天才,对待文学用的是笨功夫,他像少年时给家里劈木头一样,一斧一斧地劈开文字,再一摞一摞地码好。路遥的母亲说,柴火叠得俊,不忍心烧。在路遥的身后,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树林。如今,路遥已是那其中的一颗,供我们取暖。我甚至觉得他彗星般暂短的生命,因此而发射出恒星的光芒。

当初我也是看了电影《人生》才知道路遥的,幸运的是我先读了他的创作谈《早晨从中午开始》再去读小说《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这无疑加深了对后两者的理解,也使一个少年对文学的热爱开始转向敬畏。《平凡的世界》是我个人世界的重要标志,我推荐给一个人,此人读得唏嘘不已,饭都吃不香觉都睡不好,因为她也来自农村,我也跟着吃不香睡不好。后来这个人成了我的媳妇(我从此吃嘛嘛香了),因此,路遥对我有别样的意义。

看《人生》电影好像是学校包场,那时候绝大多数的电影都是托了学校的福,父母绝对不带给钱看电影的——现在回想,负责学校看电影工作的人绝逼是个文青或是有一颗文艺的心的家伙,我们居然看了《三十九级台阶》、《老井》、《霹雳舞》、《黄土地》等电影。《人生》使扮演高加林的周里京一举成名——所有的女生都在偷偷谈论这个小帅哥,但不包括我媳妇——她那时还在离我一百多公里远的农村苦读,如果不这样,她就难免成为女版高加林。据说路遥给他的人物起加林这个名字是因为前苏联宇航员加加林,虽然小说中的加林没能一飞冲天,但路遥肯定在其中寄托了自己的志向。他的弟弟王天乐回忆,完成《人生》后,路遥特意去榆林白云寺求了一签,“鹤鸣九霄”,上上签。路遥给弟弟朗读《人生》,流下热泪。路遥说,“弟弟,你想作品能如此感动我,她一定能感动上帝。”上帝感动了没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感动了所有读过她的人。

《人生》为路遥带来巨大的荣誉和声名,但路遥恐怕更渴望获得一笔奖金。当《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矛盾文学奖时,路遥依旧面临老问题,连路费都没有。《平凡》的稿酬得了大约三万(两万?),早就被他预支了。生活支出、还债、补贴老家亲人。路遥虽然不在乎自己的吃穿,但他要抽好烟要喝咖啡,瘾头子极大,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如果在写作中断粮,路遥极可能直接上吊。依旧是他弟弟解了燃眉之急。王天乐说,日,你丫要得了诺奖,我可没处换外币。路遥说,日他妈的文学!

这兄弟俩叫我想起梵高和提奥。

《早晨》的献词是:“献给我的弟弟王天乐。”事实上,《平凡》的主人公孙少平就有不少王天乐的影子。弟弟给予哥哥的帮助无人能及,包括精神上的帮助。

路遥的文学价值轮不到我置喙。我阅读次数最多的是《早晨从中午开始》。如同《我与地坛》之于史铁生,路遥带有精神自传的创作谈的价值不低于他的任何作品。我不是评论家,我纯粹以读者的眼光看他的《早晨》,在这篇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创作手记中,路遥直接面对自己,他这样看待自己,“我不拒绝鲜花与红地毯,但我决不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我渴望投入一种沉重。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我才会活得更充实。”——就是用路遥的方式去虐待路遥。此类自虐,有写作习惯的人通常会有体会,而且,有时带着隐秘的快意。全世界的作家都在唱“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劳动,这是作家义无反顾的唯一选择。”

“如果不能重新投入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一个人,你的生命也将终结。”

路遥用的是“劳动”,而不是写作、工作等词语。他忘不了那个过继给伯父家的农家少年,忘不了那个劈柴的少年。

《平凡》前期准备的工作量是我无法想象的。路遥开始进入到“准备高考的学生”状态。他在闭关时阅读了近百本世界名著,反复读。翻阅了1975年至1985年十年的五种报纸的合订本,并做了笔记,他的手指因此磨烂,不得不用手掌翻书。阅读了数十种社科类和自然科学类书籍。息交绝游之后是背着装满书籍的箱子四处游荡,体验生活。如果有可能,他绝对会进入中南海溜达一圈的。构思《平凡》的框架时,路遥有过写一两个高级领导的打算,可他没法混进省级以上的圈子,只好作罢。

之后便是困扰路遥的长篇小说的技术问题了。略。

基本结构和人物完成,便是具体写作了。开头就卡壳了。白云七天还憋出六个字呢,路遥三天一个字没憋出来。他一定怀念劈劈柴的那段日子,好多劈柴啊,只管挥动斧头就是了。憋得路遥“不停地转圈走,走,走,像磨道的一头驴”,一头大便干燥的驴。老托尔斯泰给了路遥一瓶开塞露,老托说,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在后面。——这句话我怎么看怎么不吉利:说“生活的打击力量就在后面”更准确吧。——路遥终于开窍,“不仅开头要平静地进入,就是全书的总布局也应该按照这个原则,三部书,应该逐渐起伏,一浪高过一浪。”

更应该说,路遥有着强烈的“功利心”,他给自己定下“严格的狱规”,完不成任务不得睡觉。起意写《平凡》,路遥就想这必须是部上百万字的长篇,即使不能超过《人生》的高度,最起码也要在规模上达到自己的珠峰。

一切源于劈劈柴的那个少年的年轻梦想。路遥在《早晨》里供述了他创作《平凡》的前后过程,唯独没有解释那个梦想。也许是木屑伤了他的眼睛,也许是立志以后一定要在劈劈柴前能吃上一顿有肉的饭,也许是那道夕阳使他看到了生命的另一面,不以有多少柴火或有没有肉来衡量的另一面。

必须承认,死心眼的人有死心眼的优势。认准了就一口,死也不撒开。很多有才华的人因为心眼太活分而一无所获,他们要的兔子太多了。一条道跑到黑的家伙却逮到了兔子。我是属于最悲惨的那一拨儿,没才华,劈柴钱财都没有,也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死心眼,所以只能混豆瓣。

高建群惋惜地说,“路遥不懂不能同时追两只兔子,结果兔子没追到,自己先病倒了。”我却持相反意见,正是他的死心眼与不惜体力的劳动使他追到了很多兔子。路遥真的不是天才,他的作品也非完美,但路遥对劳动的态度却值得任何人去学。

路遥何止是死心眼,他不止一次地被人误认为精神有毛玻写不下去,三更半夜围着县招待所转圈儿。所长狐疑,怕出事。县委来电指示,那人在写作,甭搭理他。漫天风雪的冬天,路遥打开车窗,伸出头,迟迟不肯缩回来,整得满车人一致认定这是个疯子。

如果你读过《早晨从中午开始》,也会这么想。他拼到手抽筋,不得不用热水缓解,拼到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写作时的孤寂更难捱。他朗读托尔斯泰,和老鼠交朋友。熬夜打牌或写作的人都有体会,疲惫的躯体躺在床上想要睡觉,亢奋的大脑还在高速旋转,我不该打东风的,只露了一张;下一章怎么起头……写作时的孤寂更难捱。他朗读托尔斯泰,和老鼠交朋友。他的好友、翻译家孔保尔透露,路遥曾说后半夜想女人想得发狂。当写完《平凡》的最后一字,路遥把笔扔出窗外,躲进厕所大哭。路遥最后的六年,献给了这个“平凡的世界”。

贾平凹说老王家有肝硬化的家族病史,路遥的几个兄弟皆因此故去。确实,即使不这么拼命,路遥也未必能多活多长时间,但苦行僧般的写作无疑雪上加霜。韩石山认为,“以死拼得一部《平凡》,太不值得。”究竟值或不值,只有路遥自己有权判定。每个人都有他认可的活法和价值观。用自己的观念去给他人下定义,未免被庄子说中,鸱还以为腐鼠是天下美味之极呢。

陕北老话讲,先走为神。在我眼里,路遥不是神,甚至也不是作家。他只是一个甘于用自己认定的方式来诠释人生的死心眼儿。想起路遥,我眼中浮现的不是一个手不离烟的中年胖子,而是一个孱弱的少年,在农家院里劈劈柴。在他的身后,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树林。

谨以此文纪念路遥去世十八周年。(本文写于201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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